书画,本是清雅事。到如今,却在才情、技艺之外,名也,利也,变得风高浪急,画坛遂有“江湖”之说。语虽调侃,也含警戒。

王昌杰的艺术和人生,有一个很大的江湖。

他1910年生于浙江遂安县,1925年入省立蚕桑职业学校,暑期回乡,染伤寒,几病死。休学一年,回校,因好二胡,结识近邻国立艺术学院的研究生李可染。得李先生的鼓励和指导,1929年顺利考入林风眠先生新创的艺院,先入预科,后正式进图案系。学艺期间,得蔡威廉、王子云、雷圭元、潘天寿等名师悉心教导,学业优秀,作品漆画屏风入选全国首届美展。1934年毕业,在青岛市工务局任技佐,参与市府大礼堂兴建,因嫌大礼堂匾额上市长落款字体过大,当面顶撞市长沈鸿烈,受到训诫,其方刚血气初见锋芒。抗战爆发,乡居两年后,赴上海参加戴笠军统系的游击战,在长三角地区周旋于日寇、汪伪、新四军和土匪之间,主要负责物资钱粮的筹划运送,艰困惊险可想而知。曾被汪伪军队截获,在命悬一线、将被投江处决之际,幸看守为新四军的卧底而得以逃生。抗战胜利后参与南京大厦新建工程,在装修设计上屡有新见,1949年赴台,1955年为访台的美国总统艾森豪威尔夫妇创作水墨画像,并负责设计在澳大利亚、法国、德国商展的中国馆。1958年正式退出军界,从事工艺美术设计和书画创作,先后担任台湾师范大学美术系教授、中国文化学院研究所美术组长。1965年定居美国旧金山,1966年与李美佳合开嘉禾画廊,为旅馆和家居设计制作有装饰意味的水墨画和水彩画,深受美国主流室内设计师们的欢迎,订数高达1500幅。1975年,其巨幅《百鸟图》被美国科罗拉多州著名啤酒公司库尔斯的总裁巨款收藏,其后购宅于金门公园边,直到1986年结束业务,全身心投入艺术绘画的创作。1988年回杭州访问母校,并去北京拜访李可染先生,欲为中美艺术交流有所作为。1996年中风后移居洛杉矶安养,1999年病逝。

王昌杰受西式美术教育,兼擅平面和立体美术设计,但毕竟是在任(伯年)、吴(昌硕)风气浓郁的江浙成长。1950年代末回归画坛时,他在小写意和大写意之间找平衡点,凭借他扎实的西画训练和高超的设计能力,很轻松地做到,比如他的《于右任造像》(见下图)《艾森豪威尔总统夫妇像》和一些花鸟画,新巧、利落,得到各界的好评。他内心是不满意的,主要是他因设计海外商展馆时,参观和研究欧美许多知名博物馆,眼界大开。这是促使他1964年与杭州艺专的同学好友郑月波、刘业昭同赴旧金山州立大学办画展并定居的原因。不久郑先生去了南边的克美尔小城开画廊“中华艺苑”,刘先生去了北边的蒂波隆小镇开“寒溪画室”,唯独王昌杰先生留在旧金山,并在主流商圈的中心位置经营嘉禾画廊,在谋生养家之外,他想彻底探究中国传统的绘画如何与西方世界去对接和交流。诚然,骨子里的中国文人气使他不愿在这些装饰性的半商品画上题款留名,只钤一方古印“诗卷长留天地间”。但他也并没有太多屈身卖艺的痛楚,他在很多具有挑战性的新色调、场面、结构处理中得到难得的体验,领悟到用柔和、优雅的调和色去改造传统中国画强烈的对比色。1966到1986年间他也有些创作性的作品,如《双虎图》,线条勾勒上挑筋见骨,腕力毕现,然墨彩交融得体柔和,顿然使虎目精光凛凛,让人胆寒。

《双狮图》色调清淡,但双目精光四射,有雄跃搏击之势,是画家极好的变体自画像。相比之下,1986年范曾访问旧金山时为王先生的造像,显得有些疲沓。1986年始,王昌杰的作品,风格之强、题材之多、结构之佳、尺幅之大、数量之多,有了十年的喷薄。花卉林木、禽羽走兽,画面结构多奇险,造型立体感强,墨彩色调柔和优雅,线条老笔纷披,在任、吴、齐、潘诸大师主导的花鸟画之外,别出新格调,如他特别钟爱的多幅松鹰图,取材既有中国画常见的黑鹰,也有美国的白头鹰,因其色调冲淡,去掉了常见的悍戾之杀气,飞扬沉鸷之外,更显精警动人之姿;他的芭蕉、荷花、牡丹作品,确如他的同学老友李霖灿教授所评“层层叠叠、掩掩映映,不滞不黏、不增不减,真是一气呵成”,而具充实、宏大和优雅之美。他的山水画,如描绘故乡的《空谷传音》和他乡的《旧金山全景图》《优胜美地全景图》,或大幅,或巨幅,以纵览无余的宏广和显微入细的精妙,痛快淋漓地抒写自己的故园家国之情怀。王先生胆、识、才、情,俱是一流,早年弃蚕桑而学艺,青年弃艺入军统抗日报国,壮年在台湾艺坛声名稍泰之际,又放弃所有闯荡旧金山,为西洋客户制作装饰画整整20年。被认为笔墨沉沦无望之际,却在年届八十之时,能惊天一跃,在创作生涯的最后十年,浓墨壮彩,骨俊神丰,气魄雄沉,别开生面,能令中国艺术史大家苏立文教授叹服。这等跌宕纵横、沧海横流,为20世纪中国绘画史增添传奇的一章,中国水墨现代化的进展中自有他的历史地位。

1988年,王先生首次回故乡探亲,昔日秀美的家乡因新安江水电站的建成,整个遂安县淹没不存。当他由三两亲友陪伴,漾小舟于广浩的千岛湖上纵目四望时,不知如何感想?

昔龚定庵倦宦南归杭州,有诗“江湖侠骨恐无多”。昌杰先生一生,亦侠亦柔,命运系西子湖最深,兹引此诗纪念他,我想他若九泉有知,也会抚髯一笑吧!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