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瞧瞧傅公的一件条幅。常言道“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此幅傅公的人物小品,虽无命题,但一看即知画上人物乃大词人温庭筠。两年前,我在北京遇到了傅二石先生,言及此画,对话如下:“令尊画人物多不画手。”“是的,家父很少画手。”“但是这幅人物小品不但画了手,而且是一种罕见的手姿。”“是吗?是什么样子的?”“古时一般文人往往两手相握,如同常见的孔夫子画像的手姿。而此画中的人物是静坐于石几后,双手呈十指相叉的姿态。石几上置尚未安柄的纨扇备题(宋时无折扇),旁置毛笔、随形砚、墨锭与水盂,人物脸部则是明显的构思神态,且旁有一书童形象。依如此形神、手姿与宁静的环境来看,凡读过唐诗宋词的人,立即会联想到一位唐代末年对五代宋代影响很大的词人温庭筠。”“为什么呢?”

“有记载说,温公‘才思艳丽,每入试,押官韵作赋,凡八叉手而八韵成,时号温八叉’,即他能在八叉的时间内完成试题。当时还无手表,乃以叉手次数计时。于是时人以‘温八叉’为其绰号。”“噢!您知道的挺多呀!”“令尊大人岂不知道的更多吗?”因此我将此幅人物小品定名为“温八叉文思图”(见下图)。再视其画法之妙,衣纹娴熟而绝不轻浮,两位人物的形象刻画尤合于身份。少许松枝即令观者如临其境——山野之意境,遂可定为傅公真迹无疑也。若此幅傅公人物之作很罕见,至少能认真刻画“第二脸”——手的作品,真不知何处还有藏之者。我们中央美院科班“文革”前出身的画家,都非常清楚手的表情绝不亚于脸,故皆称之为“第二脸”也,看看老美院毕业的傅小石之作即可知矣。此画的藏家对比了前三件傅款之作,越发觉得自己这件《温八叉文思图》可贵,只允室友一观,不愿割爱相让。

对傅公的经历大略了解,也是鉴定其作品真伪的重要参照。傅公未及六旬而逝,又历国难,又要奉命作“思想改造”的大量文字,还要在“三年经济困难时期”去写生“新山水”,身体情况一直难比白石翁,故所存作品并不多,而且多在博物馆与至交手中。其山水多系小品,“文革”前在荣宝斋每件付酬23元至30元,出售90元,一挂即售。如《平沙落雁》《观瀑图》等等,虽系小幅,而是大格局,精而存世甚少。至于大幅人物之作,则极为罕见,皆存于深交者处。例如《丽人行》,在上世纪70年代,我曾在郭沫若秘书王廷芳的引领下,趁郭老外出,到他会客厅一瞻傅公大作的真容,为的是“养眼力”,不见真焉识假呢?然而近些年,竟有多件傅公大幅“力作”频频被“发现”,怎么就现不出几件我亲眼所见之傅公真迹那般水平呢?

综上所述,如今于市场上每每“出现”一件大师的杰作,在媒体都很难见到从作者及作品的文化角度来鉴定真伪、品评高下的文章。当此画肆混杂、唯利是图,买家又急于收藏“大品牌”作品以保值待沽的浮躁风气之下,应当牢记先哲所云“有需要就有市场”,这等因乏常识而屡犯低级错误之事也就不足为怪了。

我自少时便随父亲李苦禅寻觅古人字画文物,靠的是两条准则:一是要有文化眼力,二是要有机缘(即人们不以为宝之时和人们不知其贵之物,可以少资购之。毕竟先父从来没有发过财,以区区教授之工资,寥寥无几之稿酬,又安能买得起如今天价之物呢?先父家藏之珍早已无偿捐献国家,疑者可往鉴之。)我清楚记得,苦禅老人讲过:“早年间,仿造古人字画的本事不一定比名家差多少,只不过是借名家之名,挣碗饭吃罢了。有些还造得很可乱真,仅次真迹一等。他们是集合一起来造一件名家的东西,分工极细,每位都够得上行家。过去有句话是‘行家蒙,蒙行家’。他们造画心儿的专门造画心儿,一辈子专摹仇英的、唐伯虎的……还有专门从不值钱的老画上揭取老裱工的绫边、隔水、迎首、包首、别子等等零件的。把原有的画心儿揭去不要,把仿造的画心儿填进去,谓之‘装棺材’。另有专门负责造名家、名收藏家,甚至大内‘御览之宝’印玺的,收存上百盒不同的印泥与印色(用胶不用油调的),一盒一种朱砂样儿,绝不会出现两家用一盒印泥或印色盖在一件作品上的情况。此虽属小处,可是一旦疏忽就过不了行家的慧眼。”

如今,越是大名头的,即拍卖市场所谓“一线画家”的作品,造假的越多。其实鉴定真伪并不神秘,也不是“鉴定圈儿”里的专利,藏家能多了解一些作者的生平和与作品有关的文化知识,即可率先淘汰出80%以上的赝品,因为作伪者和“托儿们”的文化常识水平实在不配和早年间的造假人士相比。有人让我看一件“名家之作”,画的是王羲之,我说:“不对呀!东晋的王羲之怎么戴着宋朝的苏东坡设计的‘东坡冠’哪!此作者是通文学的,何以错在头顶上啊?”另一件“名家之作”,画的是一位医圣在给病人把脉,三个指头全没按在“寸关尺”上。略知中医的人都知道,把脉三指须按在“内关”外侧,高骨为“关”,“关”上为“寸”,“关”下为“尺”,左诊心肝肾,右诊肺脾命……我能定其为真迹吗?还有一位“名家所画关云长”,凡看过三国戏、进过关帝庙、读过《三国演义》的中国老百姓都知道,关公的典型形象、行头与坐骑,应当是“卧蚕眉、丹凤眼、面若重枣;颏下五绺长髯,胸前迎风飘洒;身着金盔金甲绿战袍,胯下一骑火炭也似的千里追风赤兔马,手持寒光闪闪的青龙偃月刀”。然而,此画的关公除了手持长柄大刀之外,其他形象则是“剑眉、瞪眼、白面、长须”,身着红战袍,胯下一骑白龙马。名款作者乃是熟读文史者,岂会通身出错呢?我断然否定其真迹也!

更令人喷饭的是,连带有“国庆十周年纪念”水印的宣纸,也用来伪造1957年仙逝的白石大师“杰作”。还有自云是“李可染先生巨制《万山红遍》的六尺挂轴”,主动来电出让。我只好回复“这么大尺寸的‘万山红遍’,我没见过,也买不起呀!”如今,许多“名家字画”我都不敢瞧,只怕瞧多了害上“白内障”,更不会去听编故事。毕竟我也是个七旬“老北京”呀!老北京有句俗话说得好:“会买的不如会卖的,会说的不如会听的。”千万别无意中当了“托派”。今写此文,仅供收藏者参考,记住:收藏有风险,最好读些书。(下)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