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笔,是衡量书法艺术功力深浅、品味高下的重要标志之一。宋代米芾在其《群玉堂帖》中开门见山地指出:“学书贵弄翰”。进而中肯地论述:“又,得笔则细如髭发亦圆,不得笔虽粗如椽亦扁。”深刻揭示了书法用笔关键是“力度”。现就林散之书法的运笔,谈谈我的浅陋之见。

P39-37书法家是通过手中的笔来传达自己内心情感的,这是书法艺术的本质和灵魂。林散之先生深悟其道,讲究、重视用笔,尤其提倡中锋用笔。这是他几十年艺术生涯中最宝贵的经验之一。他在其楷书、隶书、行书、草书的临摹与创作中,基本遵循这一规律。特别是林老“采得圣果”、“瑶池归来”后,在中锋主运的同时,厚积薄发,以对笔法的创造性运用,登上了当代草圣的最高艺术殿堂。

“瘦劲圆健”是林散之书法用笔的主要特征。而书法线条,尤以瘦劲最是难求。瘦劲更能体现笔法、笔力和笔路的美。林先生早年师承范培开、张栗厂。两位先生的书法线条以瘦劲见长。中年师黄宾虹老,黄老先生的书画线条更为圆劲。再看林散之先生所临碑帖,汉之张迁、礼器,晋之“二王”,唐之颜、李、怀素等,用笔都趨瘦劲。在相当长的岁月里,林散之先生师前贤,求真谛,深入探讨书法用笔的奥妙,千锤百炼,成功地运用长锋羊毫的柔软性和丰富性,展示了他的书法瘦劲圆健的线条之美,为他后来书法艺术的发展和创新奠定了雄厚的“用笔”基础。林老始终细察古贤用笔,善择各家之长,匠心独运。每观他或奋笔疾书,或缓慢推进,毛笔在千变万化的运动过程中产生的神奇笔痕,令人如痴如醉。林老书法的用笔美,早被世人称道。胡小石、吴白匋诸先生十分推崇:“散之能以长锋羊毫笔作书,刚柔相济,实不多见,自能成法。”

七十年代,林老对我们初学者多次讲述书法用笔的重要性。他说:“清代何绍基善用笔,字写得比别人黑,黑就是笔力。”“邓石如行草也写得好,气足,敢用笔。”“王觉斯一笔写十几个字,笔笔见精神,了不起。”林老论及怀素就喜形于色:“怀素自叙瘦劲圆健,他写通漆盘,可见所下的功夫,今人难以达到。”还常常教导我们:“写字要先求笔法”,“学书就要专心,临池不辍,练几十年才有体会。”“能得其笔法,字才站得住,才好看。”可见林老对后学者口传手授的良苦用心。

林散之先生书法的用笔,在于他作书时,下笔斩钉截铁,笔锋挺劲矫健,笔身跃动转合,笔根正侧铺擦;在毛笔运行中,瞬间的调锋转换,或长拉短驻,或雄伟飘逸,或细腻粗狂,或前呼后应,上下贯通;在其起伏跌宕中使人领略到音乐的节奏美,文学的抒情美,绘图的虚实美和体育的抗争美,表达了林老胸藏万卷书,远游万里,造物万态的艺术内涵,表现了他非同常人的胆识,达到笔下阳刚之气和阴柔之韵的和谐统一。善于用笔,精于用笔,显示了他敏锐的审视能力和心灵的感应及在书法艺术上的雄才大略。七十年代中期,我见林老作草书两幅,给我印象尤深。他以截然不同的笔情,表现了各不相同的意趣:一幅是毛泽东词《北戴河》,整篇行笔如作楷书,线条凝重、沉静、枯涩、似春蚕吐丝;一幅是论怀素草书诗:“志在新奇无定则,古瘦漓骊半无墨。醉来信手两三行,醒后却书书不得。”此时,可能是诗句对情感的触动,行笔有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如斧劈、如藤蔓,一气呵成,内容与形式浑然一体。林老在不同的心境下以不同的笔墨,不同的书体,不同的纸质,展现着不同的艺术魅力。已出版的林散之论书手卷,是八分钱一支的毛笔写成的,别有一种情趣,不失为上乘之作。林老偶然用硬毫作书,亦觉得刚中见柔软。“硬笔要求柔,软笔要求刚。”这是我在别的书家作品中很难发现的。显然,林老在把握各种毛笔的性能上,也是很有见解的。

林散之先生在书名大震的晚年。还苦苦求索变法。就我们常见的用笔,除正侧、藏露、顺逆、强弱、缓急、提按、方圆、收放、虚实、连贯等笔法外,我长期观察林老在书法创作中,还有几种笔法也是令人叹为观止的:

一、 冲笔:快速有力,笔落纸上,如撞击有声,力重千斤。

二、 铺笔:在书写过程中笔锋或卧或仰,或正或侧,运用笔尖、笔身、笔根直取形势。

三、 抛笔:毛笔在运行中开锋,用力抛于字画位置,迫使笔锋聚起,继而书之。

四、 切笔:“笔到曲处还求直。”在笔锋运转中提按有力,如刀切物。

五、 擦笔:笔锋紧杀纸上,寸步不让,在震动中渐进。

六、 裹笔:笔锋成卷裹状重按迅行,笔下生残破、败叶状,尤显笔意丰富。

七、 塞笔:笔墨紧塞字的腹部,神完势全,密不通风。

八、 断笔:你推我让,脉络通畅,空灵有序,明快开朗。

当然,作书仅有笔下功夫,未必一定会是品味高雅的书法作品。行家门都说:“功夫在字外。”林散之先生世称“三绝”,是诗人、画家;他还是一位水利方面的专家;喜爱文艺体育,曾在江浦任副县长管文教兼篮球队领队;对太极拳颇有研究;他信奉佛教,爱祖国的壮美,怜人民的疾苦,忧天下之忧,乐天下之乐。林老一生淡泊、不图虚名、勤奋好学、直追前贤的高尚品质,更是我们有目共睹。他的可贵可敬,正在于他有渊博的学识、丰富的情感和多方面的修养。

2林老的艺术生活中,不乏喜怒哀乐的情景。记得二十年前的一个夏天,我刚走进林老院内,就听见先生高声嚷嚷。我赶紧进屋,原来是林老午睡起床后要上厕所,却找不到钥匙开门。问亲家母,一个耳聋一个哑巴(亲家母不识字),急得老先生不知所措。我找到钥匙开了厕所门,请他方便。谁知这老头儿事后进屋,竟怒气不休,命我展纸。瞬间,一肚子气全铺洒在纸上了,行笔凶狠强劲,如狂风骤雨,大有石破天惊之威。“神品!神品!”我完全被先生淋漓尽致的挥洒感染了,也手舞足蹈,忘乎所以。林老近前看看晾在地上的字,哈哈大笑起来,接着,声如钟鸣:“气出来的!气出来的!”并情不自禁地翘起了他的大拇指。精品的出现,正是一个艺术家心底最自然、最真实的写照。投入书法创作时的林老,在情感与笔墨达到完美结合或高度一致时,笔是情感驾驭的。有感而发,随遇而发,用笔往往“不择手段”,这正是情传笔端的感人之处。心手相合,笔为我用,在有意无意中显露了他对书法的创造性发展。

林散之先生八十个春秋的孜孜追求,学识、笔墨的积累演进,加之一个艺术家应具备的丰富情感,形成了他书法用笔的温润美、力量美、气势美和意境美,散发着浓郁的书卷气。林老九十岁前后,凡作书不计陈法,“纵横涂抹似婴孩”,心手两忘,直抒胸意,出神入化,飘渺欲仙,如入无人之境。学养、情感与笔墨交融,达到了他书法艺术的最高境界。在当代书坛大家中,我认为林散之先生是唯一完成了他人生的艺术使命后“升天成佛”(林先生绝笔词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