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要我读古书
在读书上,父亲告诉我们要先读难的书,不要去看那些“报屁股”啊、笑话啊,那些东西即使看到死,学问也长不了的。虽然不必从四书五经读起,起码你要以中国文学的标准来安排你学习的内容,从难处下手,克服了难题,下一步就会顺当得多。画画也是如此,一定要先用笔自在了以后才会有进步。现在不少人都说,日本的笔不好用,太适应那些不会画画的手了,纸也弄得非常厚,不太吃墨。这些都是先让你觉得容易,诱导你进去,在工艺手段上做文章,而不是绘画真正的门径。记得父亲曾轻拍着一封从北京寄来的只有八行字的信札对我说:“浅文要从深来。”信和文章写得简练、明了不是易事,要有深厚的学养功夫撑住,写出的文章看上去浅,明白易懂,读起来却味道醇厚,咀嚼无渣,回味无穷。如同绘画用墨,画淡墨之画,一定不能偷懒磨淡墨,而是要从浓墨中化开,所谓“淡墨要从浓来”之意……

我从小就怕读古文,因为太难理解了。父亲告诉我,你要知道现代文是以古文为基础的,如果你把古文读好了,现代文就如同淡茶白水,非常容易,也好比你尝过了酒的滋味,那水的味道就是非常淡的。父亲从来不说,你连这个都不会,将来遇到更难的,你怎么学得会;而是说,这个虽然难,但你学会了,将来学什么就都容易了。这样就给了我一个十分轻松的环境和一个较高的期望值,一个很灿烂的前景。


父亲解释说,为什么女人不能做这些事?是因为从前的女子都被关在家里头,没有与天地自然相触的机会,胸襟没有养成,没有胸襟,就不能做这些事;不是讲女子不能做,而是讲没有胸襟不能做,所以,你就要把自己的胸襟养出来,才能什么事情都能做,我希望你能做。
这些话说得我当时心里甜蜜蜜的。后来我发现,父亲经常给我这种启发都是为了让我不走弯路。不是女子不能做,而是要我们自强不息。

记得有一天吃晚饭时,父亲又要我的作文看,我自得地对父亲说,老师给了我一个“甲上”,还拿去做示范呢!父亲非但没有陪着我得意,反而很严肃地对我说:“文章好坏,不是看你的用词作句,也不是看你的立意成章,是要看你是否真有感情,没有感情的东西,是不应存在的。我倒要看看你的老师为什么给你‘甲上’。”说完,父亲翻开作文本,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地看着,竟然没有去拿酒杯,这样认真的神情,我很少看到,只觉得紧张得要命,也不敢动筷子,仿佛时间过得很漫长。父亲终于慢慢地放下本子,再慢慢地除下眼镜,这才转过脸来笑着说:“不错,看来你是动了感情,有话可说,也有话想说,这点是最重要的。万变不能离开这个情字,自己不动感情,凭什么说给人家听,画给别人看呢?你一生都不要忘记这一点。”父亲指点给了我一个作文做事之本,就是“情”。此后,我不论是画画,还是写文章、做讲演,都常常扪心自问一番,看看自己是不是动了真情,当我内心有了一种感动时,我就会充满信心地去做,似乎父亲在鼓励我,在帮助我。
父亲的博闻强记是从小练成的。他一生著述超过二百多万字,有些文章如《郑板桥试论》都是有相当学术水准的。父亲写作时只凭记忆,一气呵成,很少借助于工具书。父亲的朋友朱洁夫(曾任全国政协副秘书长),曾在日本把父亲引荐给郭沫若,并参加了父亲在日本银座松坂屋举办的第一次个展。

当时日本有一个“粒米大师”,就是在一粒米上刻了一首俳句,只有十七个字母,并且是用针刻的,没有线条。《读卖新闻》报道这件事的时候,用了一个大标题:“中国篆刻神手傅抱石胜过米粒神手。”当时有人问父亲用的是什么刻刀,父亲举起刻刀,用英语回答:“Inspiration。” Inspiration在英文里是灵感之意,父亲是凭感觉刻的。事后,还有读者致信《读卖新闻》询问“Inspiration”这种牌子的刻刀哪里有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