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要我读古书

在读书上,父亲告诉我们要先读难的书,不要去看那些“报屁股”啊、笑话啊,那些东西即使看到死,学问也长不了的。虽然不必从四书五经读起,起码你要以中国文学的标准来安排你学习的内容,从难处下手,克服了难题,下一步就会顺当得多。画画也是如此,一定要先用笔自在了以后才会有进步。现在不少人都说,日本的笔不好用,太适应那些不会画画的手了,纸也弄得非常厚,不太吃墨。这些都是先让你觉得容易,诱导你进去,在工艺手段上做文章,而不是绘画真正的门径。记得父亲曾轻拍着一封从北京寄来的只有八行字的信札对我说:“浅文要从深来。”信和文章写得简练、明了不是易事,要有深厚的学养功夫撑住,写出的文章看上去浅,明白易懂,读起来却味道醇厚,咀嚼无渣,回味无穷。如同绘画用墨,画淡墨之画,一定不能偷懒磨淡墨,而是要从浓墨中化开,所谓“淡墨要从浓来”之意……

1一件事情开始的时候就容易,并不是方便之门。父亲讲,做人也好,做事也好,有时候图方便,撒个谎就过去了,但品性就差了。所以,做任何一样事情,一定不能仅从方便着眼。父亲不赞成我们年纪小的时候什么都看,比如说“四王”的画就不能看,“四王”的笔墨很好,可是对于想要学画的人来说,先要追求境界,才能去讲技术,光有技术,马上就会把你压到技术的层面上去了。另外,你越讨厌的东西就越要少看,不要以为多看一下不要紧的,多看一眼多记得一点,你自己的好东西就会被多带走一点。我觉得父亲的这个说法对我帮助很大。

2我从小就怕读古文,因为太难理解了。父亲告诉我,你要知道现代文是以古文为基础的,如果你把古文读好了,现代文就如同淡茶白水,非常容易,也好比你尝过了酒的滋味,那水的味道就是非常淡的。父亲从来不说,你连这个都不会,将来遇到更难的,你怎么学得会;而是说,这个虽然难,但你学会了,将来学什么就都容易了。这样就给了我一个十分轻松的环境和一个较高的期望值,一个很灿烂的前景。

3古人古事听多了,我就不知不觉地喜欢起古典文学并自觉地读起来了。父亲见我自觉地读开头了,就给我买来《古典作品选读》一类的书,打开一看,大吃一惊,原来在目录上父亲已经打上各种记号,告诉我打叉的是绝对不要读的,读了反而会给学习带来麻烦;打勾的可以看,但不看也不要紧;打圈的就要熟读;打星的则要能背诵,才算真正吃进去。这本书我一直带在身边,保存了许多年。等我书渐渐读多了以后,才明白父亲的指点多么正确,他使我懂得了钻研和欣赏的不同的价值,使我掌握了最有效的学习方法。在学习的初始阶段,就为我确立了一个明确的读书标准,对我人生的启蒙有着积极的帮助。那时候,有些古文并不能完全读懂读透,但熟读后也就渐渐明白了其中的含义,特别是能倒背如流的那些文章,直到今天都不会忘记,每当拿起笔,诗文的意境就会纷涌上来,在需要写题记的时候,也会浮想联翩,文如涌泉,恰到好处地跳出来,为我打开困境,可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些都得益于小时候父亲的教诲。

4有时我会坐到父亲身边,看他在台灯下刻图章。他对我说:图章是唯一不能临摹的东西,字可摹,画可临,只有图章是不能临不能摹的。他还告诉我,有四样东西女子是不宜学不宜做的,第一样是围棋,第二样是图章,第三样是山水画,第四样是京胡。他说,图章是天地小乾坤大,你不要看这么一点点,就这么几个字,乾坤变化都在里头,这就要看你是不是能把它控制住了;围棋呀,虽然只在一张棋盘上厮杀,却含括天文地理,这种胜负厮杀的境界一般人是很难达到的,这要有大的心胸,有能包容天地厮杀的心胸才行;还有一个是山水画,山水画是纸小天地大,虽然是这么一张小纸,里面却有无限的境界;还有一样就是京胡,京胡只有两根弦,调门很高,在很高的韵调里还要有变化,好比走在一条险路上。

父亲解释说,为什么女人不能做这些事?是因为从前的女子都被关在家里头,没有与天地自然相触的机会,胸襟没有养成,没有胸襟,就不能做这些事;不是讲女子不能做,而是讲没有胸襟不能做,所以,你就要把自己的胸襟养出来,才能什么事情都能做,我希望你能做。

这些话说得我当时心里甜蜜蜜的。后来我发现,父亲经常给我这种启发都是为了让我不走弯路。不是女子不能做,而是要我们自强不息。

5父亲不但教我如何读书,更用心地教我如何作文。父亲并不太关心我的一般学习成绩,但对我的作文却异常注意,特别是高二、高三时,父亲经常要我的作文看。

记得有一天吃晚饭时,父亲又要我的作文看,我自得地对父亲说,老师给了我一个“甲上”,还拿去做示范呢!父亲非但没有陪着我得意,反而很严肃地对我说:“文章好坏,不是看你的用词作句,也不是看你的立意成章,是要看你是否真有感情,没有感情的东西,是不应存在的。我倒要看看你的老师为什么给你‘甲上’。”说完,父亲翻开作文本,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地看着,竟然没有去拿酒杯,这样认真的神情,我很少看到,只觉得紧张得要命,也不敢动筷子,仿佛时间过得很漫长。父亲终于慢慢地放下本子,再慢慢地除下眼镜,这才转过脸来笑着说:“不错,看来你是动了感情,有话可说,也有话想说,这点是最重要的。万变不能离开这个情字,自己不动感情,凭什么说给人家听,画给别人看呢?你一生都不要忘记这一点。”父亲指点给了我一个作文做事之本,就是“情”。此后,我不论是画画,还是写文章、做讲演,都常常扪心自问一番,看看自己是不是动了真情,当我内心有了一种感动时,我就会充满信心地去做,似乎父亲在鼓励我,在帮助我。

6 7父亲的博闻强记是从小练成的。他一生著述超过二百多万字,有些文章如《郑板桥试论》都是有相当学术水准的。父亲写作时只凭记忆,一气呵成,很少借助于工具书。父亲的朋友朱洁夫(曾任全国政协副秘书长),曾在日本把父亲引荐给郭沫若,并参加了父亲在日本银座松坂屋举办的第一次个展。

8他告诉我一个父亲在个展展厅当场治印的故事,这个故事在当时日本《读卖新闻》上有过报道:父亲用一块黑布罩在台灯上,黑布上剪出一个小洞,让一束灯光射照在印坯上,就在两方印章的侧面刻字,一方印的边款是《洛神赋》全文,另一方印的边款是《离骚》全文,父亲全凭记忆,一路行云流水地刻下来,不少一字,且字字笔划清晰完整,意态绰约,把日本记者惊呆了。

当时日本有一个“粒米大师”,就是在一粒米上刻了一首俳句,只有十七个字母,并且是用针刻的,没有线条。《读卖新闻》报道这件事的时候,用了一个大标题:“中国篆刻神手傅抱石胜过米粒神手。”当时有人问父亲用的是什么刻刀,父亲举起刻刀,用英语回答:“Inspiration。” Inspiration在英文里是灵感之意,父亲是凭感觉刻的。事后,还有读者致信《读卖新闻》询问“Inspiration”这种牌子的刻刀哪里有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