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雕刻之外,在当时更热闹、更动人、更炫丽的是彩色的壁画,而当时画家的艺术热情表现于张图与跋异竞赛这段动人的故事:
五代时,张图,梁人,好丹青,尤长大像。梁龙德间,洛阳广爱寺沙门义暄,置金币,邀四方奇笔,画三门两壁。时处士跋异,号为绝笔,乃来应募。异方草定画样,图忽立其后曰:“知跋君敏手,固来赞贰。”异方自负,乃笑曰:“顾陆,吾曹之友也,岂须赞贰?”图愿绘右壁,不假朽约,搦管挥写,倏忽成折腰报事师者,从以三鬼。异乃瞪目踧躇,惊拱而言曰:“子岂非张将军乎?”图捉管厉声曰;“然。”异雍容而谢曰:“此二壁非异所能也。”遂引退;图亦不伪让,乃于东壁画水仙一座,直视西壁报事师者,意思极为高远。然跋异固为善佛道鬼神称绝笔艺者,虽被斥于张将军;后又在福先寺大殿画护法善神,方朽约时,忽有一人来,自言姓李,滑台人,有名善画罗汉,乡里呼余为李罗汉,当与汝对画,角其巧拙。异恐如张图者流,遂固让西壁与之。异乃竭精伫恩,意与笔会,屹成一神,侍从严毅,而又设色鲜丽。李氏纵观异画,觉精妙入神非己所及,遂手足失措。由是异有得色,遂夸诧曰:“昔见败于张将军,今取捷于李罗汉。”
这真是中国伟大的“艺术热情时代!”因了西域传来的宗教信仰的刺激及新技术的启发,中国艺人摆脱了传统礼教之理智束缚,驰骋他们的幻想,发挥他们的热力。线条、色彩、形象,无一不飞动奔放,虎虎有生气。“飞”是他们的精神理想,飞腾动荡是那时艺术境界的特征。
这个灿烂的佛教艺术,在中原本土,因历代战乱,及佛教之衰退而被摧毁消灭。富丽的壁画及其崇高的境界真是“如幻梦如泡影”,从衰退萎弱的民族心灵里消逝了。支持画家艺境的是残山剩水、孤花片叶。虽具清超之美而乏磅礴的雄图。天佑中国!在西陲敦煌洞窟里,竟替我们保留了那千年艺术的灿烂遗影。我们的艺术史可以重新写了!我们如梦初觉,发现先民的伟力、活力、热力、想象力。
最使我们感兴趣的是敦煌壁画中的极其生动而具有神魔性的动物画,我们从一些奇禽异兽的泼辣的表现里透进了世界生命的原始境界,意味幽深而沉厚。现代西洋新派画家厌倦了自然表面的刻画,企求自由天真原始的心灵去把握自然生命的核心层。德国画家马尔克(F.Marc)震惊世俗的《蓝马》,可以同这里的马精神相通。而这里《释尊本生故事图录》的画风,尤以“游观农务”一幅简直是近代画家盎利卢骚(Henri Rousseau)的特异的孩稚心灵的画境。几幅力士像和北魏乐伎像的构图及用笔,使我们联想到法国野兽派洛奥(Rouart)的拙厚的线条及中古教堂玻璃窗上哥提式的画像。而马蒂思(Matisse)这些人的线纹也可以在这里找到他们的伟大先驱。不过这里的一切是出自古人的原始感觉和内心的迸发,浑朴而天真。而西洋新派画家是在追寻着失去的天国,是有意识的回到原始意味。


艺展中有唐画山水数幅,大可以帮助中国山水画史的探索,有一二幅令人想象王维的作风,但它们本身也都具有拙厚天真的美。在艺术史上,是各个阶段、各个时代“直接面对着上帝”的,各有各的境界与美。至少我们欣赏者应该拿这个态度去欣领他们的艺术价值。而我们现代艺术家能从这里获得深厚的启发,鼓舞创造的热情,是毫无疑义的。至于图案设计之繁富灿美也表示古人的创造的想象力之活跃,一个文化丰盛的时代,必能发明无数图案,装饰他们的物质背景,以美化他们的生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