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一浮先生在給陳毅副總理的信中如此寫道:“竊惟國家文教設施有取於藝術,書法雖末,亦在藝術之科。某少好金石,祖知碑帖源流,筆勢利病;但學之未精,年踰耆艾,始少有進。六十以後臨摹所積,尚百餘冊,衆體略備,自餘雜書屏聯手卷等亦二百數十件,俱未裝池。陋不自揣,差比雕蟲,雖未足供專家評鑒,或者披沙簡金,擇付景印,以貽後學,亦可少助臨池。”今選録馬先生書法碑帖散論,以饗讀者。
“依於仁”之後,始說“游於藝”。仁者不患無藝,藝者不必有仁。心通乎道,則其發用流行之妙,無施而不可。以是而爲藝,藝必精,亦非俗之所謂藝者所能夢見也。敬生此來,問書法之言特多,予亦隨分告之。其實予之於書,雖嘗於古人之體勢粗得其略,及其自爲,初不經意。古來書家亦自各有面目,各具變化,取精用宏,自能抉擇。若夫氣韻,尤不可強。書之外別有事在,敬生重我,豈獨好其書法而已哉?予老矣,此後亦無精力意興更復作書,吾願敬生由吾書以見道,不願敬生徒貴其書,有近於玩物喪志也。(爾雅臺答問續編卷一·示語一·示吳敬生)
說理須是無一句無來歷,作詩須是無一字無來歷,學書須是無一筆無來歷,方能入雅。大抵多識古法,取精用弘,自具變化,非定依傍古人,自然與古人合轍。當其得意,亦在筆墨之外。非資神悟,亦難語此。濠叟再書。
雲峯諸刻,如《論經》《觀海》《天柱》,皆雄奇遒放,唯下碑最雋雅可法。筆勢近《楊孟文頌》,結體實鍾元常之遺則也。近世書家多橅是碑,乃以《龍門造象》體勢出之,遂如刀鐫斧削,箭拔弩張,翻成惡道。有似索虜之亂華,無復儒雅氣象。即此亦可以觀世變也。遭亂播徙,舊拓蕩盡,久無臨池之興。雪後無憀,藉此遣日。書雖小道,亦有解人難得之歎耳。壬午人日,寫於濠上 (臨《鄭文公碑》跋)
所寫謝先生詩,楷法精整可喜。後此似可時寫《破邪論》,氣韻當益勝也。囑書皆為了却,極不當意。楹帖以大小不勻,易紙重書,遂漲墨滿眼,不復成字。乃知好字亦須具緣,古人興會所到,亦不易數遘耳。伯尹賢友。浮白。(去年詩稿一葉奉還,蘇李句改作楹帖為宜。)廿四日。 (与王伯尹書)
骨力謂峻峭特立,舒卷自如,如右軍草書,體勢雄強而使轉靈活,不可以粗豪刻露當之。試觀義山近體,學少陵非不溫婉緻密,然骨力終遜。山谷、后山力求矯拔而不免生硬。以此推之,亦思過半矣。此亦如人學射,久久方中,學力未到,不可強為。虛承來問,略答如上,他日自知。六日(与王伯尹書)
嚴滄浪以禪喻詩,獨尚神韻,譬之羚羊掛角,香象渡河。若移以論書,在東漢諸刻中,唯《楊孟文頌》足以當之。鍾元常所謂多骨豐筋為聖,殆猶麤跡。此當如荀勗之辨勞薪,伯喈之識爨木,乃可得之。蓋幾神之本,無寄名言,陶鑄之餘,猶為堯舜,豈唯理超象外,書之為道,亦如是也。然氣有舒慘,時有晦明,知言者希,故談藝者亦少中。今為不黨書此,聊復葛藤一上。後之覽者,或驚為河漢,或視若醍醐,斯乃存乎其人,一任抉擇。不黨嗜書,多藏舊拓,得之於筆墨蹊徑之外,寧復以虎賁中部為哉!辛卯大雪日,霜睛,書於南湖寓樓。(舊拓《石門頌》跋)
西周法物文字最多者,以《毛公鼎》及《散氏盤》爲首。阮氏據錢竹汀說定爲盤審銘文。末字應爲“鬻”。今依李梅盦藏拓本臨寫一通,但賞其字畫之奇麗,未暇事攷證也。辛卯冬十一月,蠲戲老人。( 臨《散氏盤》跋 )
玉枕《蘭亭》,世傳為歐陽率更縮臨本,唐刻希見。宋景定間,賈似道命廖瑩中翻刻之。今影印劉魯一藏本,孫退谷以為唐石,翁覃溪定為賈刻。翁說是也。然謂神完韻足,僅下《定武》一等;用筆伸縮間,未免稍涉有意,則亦似稍過。久不能作小字,偶取是本臨之,自試目力。下筆無復骨力,乃知古人耄耋之年猶能鐙下作楷,信不可及也。(臨《蘭亭序》跋)
敦皇出土漢簡多殘缺不可讀,此為最完,真漢人之辭也。以“非”為“飛”,以“誠”為“成”,“州”為“川”,“槙到”為“傎倒”,“彭池”為“滂沱”,皆非後人所有。雖語過質樸,不害其音節之美也。蠲叟識。(漢簡寫本跋)
姜白石《續書譜》,甘苦之言,非老於書者不能喻。希哲蓋節錄之,末四節十八行為今刻本所缺,彌復可貴。書巧則近俗,拙乃入古,希哲此卷可謂能拙矣。卷中間有訛字,如以“縱”為“蹤”,以“喻”為“踰”,殆一時筆誤,不可為訓。世特重希哲草書,視此乃知其草書得力處,寢饋於白石者甚深也。
《嵩高靈廟碑》,元魏諸刻中最早。結體古拙,猶存隸變之跡,足與二《爨》抗衡。有龍威虎振之勢。
臨 池(一)
百年難遇永和春,舍利豪端或現身。尊酒已空詩卷棄,尚留池水養枯鱗。
立秋日作
一葉飄零天下秋,古人於此見遷流。而今不貴留松柏,惡木成陰山更幽。
臨池 1943年 61歲
臨 池(二)
獨與神明住,常於異類行。無人知禦寇,誰謂棄君平。見月初聞道,臨池得養生。未須尋鳥跡,吾已謝閑名。
刻書費無出將鬻字以濟之或哂其計拙戲作此詩解嘲
未能袖手說無為,縱使攢眉不斷悲。賣卜何心非棄世,學書有道在臨池。五升且置先生飯,三反猶勝十倍師。休怪老夫多謬誤,祇因病廢始求醫。
聖教序臨本自跋(節選)
春雨閉門,以臨池遣日。蜀中苦無佳筆,名為鼠鬚,實不中使。如驅疲兵禦悍將,不應律舍,往往敗人意。腕底雖有羲之化身,畏此拙筆,亦將退避。然吾於此得生忍,自用調心,亦無礙耳。壬午孟春,濠上叟。(一九四二年二月)
春間發篋得湖南筆,臨此一通,使轉頗自如,旋為吳敬生持去。近王子東自長安求得兔豪筆見貽,因復臨一通,然多賊豪,不稱意。頃復以蜀中麻筆書之,力不能達豪尖,但取意到而已。壬午十月,蠲叟記。(一九四二年十一月)
有唐一代,義學特盛,殆此序有以開之。初唐文體殊弱,高宗尤不逮其父。然歸心至教,屈意沙門,不唯護法之勤,亦見虛懷之美。姚氏父子之于童壽,無以過之,後世未能及也。出譯場潤色人名,今《心經》傳本乃闕之。所以獨刻此經者,蓋為其為股若心,足攝般若大部也。太宗好右軍書,當時真蹟猶多,自興嗣集《千文》後,獨有此序。然《千文》所本,隻字無存。不有《蘭亭》與此序並傳,則右軍風味頓墜矣。傳刻之功,故為不朽。往時取宋拓未斷本偶一臨寫,輒為人持去。寒雨閉門,藉此遣日,苦不得佳筆,多不稱意,留取覆瓿,未堪貽諸好事也。壬午小雪前一日,蠲叟識。(一九四二年十一月二十二日)
蜀中無佳筆,令人少興。適有人饋湖南筆,試之使轉尚如人意,但嫌薄耳。比多為俗人作書,日日役人之役。又所居被浸,幾壞屋,殘存碑拓俱移山中,益感枯寂。案上僅有未斷本《聖教》,因用湖南筆試臨一過,略遣愁懷。今日始是自適其適也。癸未夏六月,濠上客。(一九四三年七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