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法付、文传及小篆的传授

文|衣雪峰

一 法付、文传 法付、文传

释智顗(538—597),南朝陈、隋时高僧,世称智者大师,是中国天台宗的四祖,实际上的创始人。智顗《摩诃止观》(图1)云:

大觉世尊积劫行满涉六年以伏见举一指而降魔。始鹿苑。中鹫头。后鹤林。法付大迦叶。迦叶……法付阿难。阿难……法付商那和修。修……法付鞠多。多……法付提迦多。多……法付弥遮迦。迦付佛驮难提。提付佛驮蜜多。多……法付胁比丘。比丘……法付富那奢。奢论胜马鸣。剃发为弟子。鸣造赖咤和罗妓。妓音演无常苦空。闻者悟道。法付毘罗。罗……法付龙树。树……法付提婆。婆……法付罗睺罗。罗……法付僧佉难提。提……法付僧佉耶奢。奢……法付鸠摩罗驮。驮……法付阇夜那。那……法付盘驮。驮付摩奴罗。罗……法付鹤勒夜那。那付师子。师子……付法藏人。始迦叶终师子二十三人。末田地与商那同时取之。则二十四人。诸师皆金口所记。[1]

“法付”即佛法传授,智者大师597年圆寂,可见最晚在597年,佛教中已有师生传授系统的记载。

2图2 (唐)韩愈《原道》,《昌黎先生集》,《四部备要》据东雅堂本校刊

韩愈(768—824)《原道》(图2)云:

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轲。轲之死,不得其传焉。[2]

桑兵、关晓红主编《先因后创与不破不立:近代中国学术流派研究》说[3]:

韩愈“原道”,实际上建立了传授的渊源脉络,却并未正式提出“道统”,用清代学人的看法,也就是有道而无统。“夫愈之《原道》,举其实而辟其浮,守其中而贬其杂,未尝及统。”[4]将韩愈作为道统论的发端,更多的是宋儒的追溯。据钱大昕考,道统二字始见于宋李元纲《圣门事业图》[5],此后正统观念进入学术史。“统者,即正宗之谓,亦犹所为真谛之说也,要之不过天理二字而已矣。”[6]讲道统就有纲纪法度,是非正邪,所以“论道统之所自来,必曰宗于某,言文脉之所从出,必曰派于某”。[7]

陈来先生说:“在韩愈看来,儒家有一个核心传统,而这个传统所代表的精神、价值(道)是通过一个圣贤之间的传承过程(传)而得以成其为一个传统(统)的。因而精神传统的延续及其作用在相当程度上依赖于一个授受者之间口授亲传的接递过程和系统。一般认为,韩愈这个说法是受到佛教的传法世系及士族族谱的影响。”[8]

南宋郑樵《通志·氏族略》云:“姓氏之学,最盛于唐。”《隋书》卷三十三《经籍志》谱牒类,从汉初《世本》到六朝《齐永元中表簿》,通计亡书,合53部,1280卷。[9]而《新唐书·艺文志》著录有唐一代姓氏之书,合61部,922卷。可见郑氏之言不虚。

陈寅恪先生《论韩愈》云:“华夏学术最重传授渊源,盖非此不足以征信于人,观两汉经学传授之记载,即可知也。”[10]方闻先生说:“我国最普遍的传统画史观是宗派世系,即9世纪张彦远《历代名画记》所谓‘师资传授’。”[11]张彦远,据余嘉锡《四库提要辨证》考证,约生于宪宗元和十年(815),到僖宗(874—888在位)时还在。张彦远《法书要录》中录有《传授笔法人名》一文:

3李斯《琅琊台刻石》

蔡邕受于神人,而传之崔瑗及女文姬。文姬传之钟繇。钟繇传之卫夫人。卫夫人传之王羲之。王羲之传之王献之。王献之传之外甥羊欣。羊欣传之王僧虔。王僧虔传之萧子云。萧子云传之僧智永。智永传之虞世南。世南传之[12]欧阳询。询传之陆柬之。柬之传之侄彦远。彦远传之张旭。旭传之李阳冰。阳冰传徐浩、颜真卿、邬彤、韦玩、崔邈。凡二十有三人。文传终于此矣。[13]

值得注意的是,智者大师《摩诃止观》中,“始迦叶终师子”,主要有“二十三人”;《传授笔法人名》中,亦“凡二十有三人”。如果不是巧合的话,很有可能是《传授笔法人名》的作者受到了智者大师《摩诃止观》(或者其它佛教典籍)的影响。

对于上引韩愈《原道》的话,陈来先生说:“根据韩愈这一说法,圣人之道的传延有两种方式,一种是尧、舜、禹式的亲传口授,另一种则是周公之于孔子,孔子之于孟子式的精神传承。他认为,在孟子以后,不仅已经中断了亲传口授的系统,而且后来者根据精神理解为基础的承续也没有出现。因而传至孟子的儒学道统在孟子之后的思想家中并未延续。他自己显然表示出了一种意愿,即由他来把中断了近千年的道统发扬起来,传接下去。”[14]

最值得注意的是,联想到李阳冰《草堂集序》评李太白的话:

自三代以来,风骚之后,驰驱屈、宋,鞭挞扬、马,千载独步,唯公一人。[15]

以及李阳冰《上李大夫论古篆书》的自述:常痛孔壁遗文、汲冢旧简,年代浸远,谬误滋多。蔡中郎以豐同豊,李丞相将束为朿,鱼鲁一惑,泾渭同流,学者相承,靡所迁复。每一念至,未尝不废食雪泣,揽笔长叹焉。天将未丧斯文也,故小子得篆籀之宗旨。[16]

请看,韩愈这种传接孟子之后中断了近千年的道统的意愿,与李阳冰传接李斯之后中断了近千年小篆传统的意愿,何其相似!

二 李斯—李阳冰—徐铉李斯—李阳冰—徐铉

舒元舆《玉箸篆志》:“秦丞相斯变苍颉籀文为玉箸篆,体尚太古,谓古若无人,当时议书者皆输伏之,故拔乎能成一家法式。历两汉三国至隋氏,更八姓,无有出其右者。呜呼!天意谓篆之道不可以终绝,故受之以赵郡李氏子阳冰。阳冰生皇唐开元天子时,不闻外奖,躬入篆室,独能隔一千年而与秦斯相见,可谓能不孤天意矣!当时得议书者亦皆输伏之。且谓之其格峻,其力猛,其功备,光大於秦斯有倍矣。……词曰:斯去千年,冰生唐时。冰复去矣,後来者谁。千年有人,谁能待之。後千年无人,篆止於斯。呜呼主人!为吾宝之。”[17]

4徐铉摹本《峄山刻石》

徐铉《进〈说文解字〉表》云:

唐大历中,李阳冰篆迹殊绝,独冠古今,自云:“斯翁之后,直至小生”,此言为不妄矣。于是刊定《说文》,修正笔法,学者师慕,篆籀中兴。[18]

宋代朱长文《续书断》论书法分神、妙、能三品,以为“杰立特出,可谓之神;运用精美,可谓之妙;离俗不谬,可谓之能。”[19]朱长文列评唐宋书家凡九十四人,仅推颜真卿、张长史、李阳冰三人为神品,而以虞世南、欧阳询、褚遂良、释怀素、柳公权、苏子美、蔡君谟等十六人为妙品。又立传云:

阳冰生于开元,……当世学者皆倾伏之,以为其格峻,其气壮,其法备,又光大于秦斯矣。……雅好书石,鲁公之碑,阳冰多题其额。观其遗刻,如太阿、龙泉,横倚宝匣;华峰崧极,新浴秋露,不足为其威光峭拔也。或其谓之苍颉后身,……舒元舆尝得阳冰真迹,……且赞之曰:“斯去千年,冰生唐时,冰复去矣,后来者谁?后千年有人,谁能待之?后千年无人,篆止于斯!”自阳冰后,虽余风所激,学者不坠,然未有能企及之者。[20]

《宣和书谱》卷二云,“有唐三百年以篆称者,惟阳冰独步。”[21]

元代郑杓《衍极》卷一云,“其人亡,其书存,古今一致,作者十有三人焉。”[22]其下刘有定注云:“谓苍颉、夏禹、史籀、孔子、程邈、蔡邕、张芝、钟繇、王羲之、李阳冰、张旭、颜真卿、蔡襄也。……乌乎!自书契以来,传记所载,能书者不少,而《衍极》之所取者止此,不有卓识,其能然乎!”[23]《衍极》取十三人为元代前的书家代表,而李阳冰位居王羲之后,张旭、颜真卿前,足可说明李阳冰在元代受到的推重。

可见李阳冰所云“斯翁之后,直至小生”,经过唐代舒元舆,尤其是宋初徐铉的肯定之后,已几乎成为历史定论,于是“李斯—李阳冰”的传授系统得以建立。

《宣和书谱》论徐铉云:

识者谓自阳冰之后,续篆法者惟铉而已。在江左日,书犹未工,及归于我朝,见李斯《峄山》字摹本,自谓冥契,乃搜求旧字,焚掷略尽,悟昨非而今是而。后人跋其书者以谓:“笔实而字画劲,亦似其文章。至于篆籀,气质高古,几与阳冰并驱争先。”此非私言,天下之言也。尝奉诏校定许慎《说文》三十卷行于世。[24]

又,《宣和书谱》论章友直云:

友直工玉箸字学,自李斯篆法亡,而得一阳冰。阳冰后得一徐铉,友直在铉之门,其犹游夏欤![25]

徐铉“几与阳冰并驱争先”,“此非私言,天下之言也。”于是,“李斯—李阳冰—徐铉”的小篆传授系统也得以形成。如果某位后来的书家,例如章友直,被安排在“李斯—李阳冰—徐铉—章友直”这样一个小篆的传授系统中,就意味着这位书家在小篆史上获得了权威、合法的地位。

可是在小篆史上,真的只有“李斯—李阳冰—徐铉”此一传授系统为唯一权威、合法的吗?

东汉建光元年(121),许慎《说文解字叙》:“秦始皇帝初兼天下,丞相李斯乃奏同之,罢其不与秦文合者。斯作《仓颉篇》,中车府令赵高作《爰历篇》,太史令胡毋敬作《博学篇》,皆取史籀大篆,或颇省改,所谓小篆者也。”[26]既然李斯、赵高、胡毋敬共同“取史籀大篆”省改为小篆,则小篆之祖应不限李斯一人,而应为李斯、赵高、胡毋敬三人。而在西晋卫恒(?—291)《四体书势》中,赵高、胡毋敬已被遗忘了:

5李阳冰《缙云县城隍庙碑》

秦时李斯号为工篆,诸山及铜人铭皆斯书也。汉建初中,扶风曹喜善篆,少异于斯,而亦称善。邯郸淳师焉,略究其妙,韦诞师淳而不及也。太和中,诞为武都太守,以能书,留补侍中,魏氏宝器铭题皆诞书也。汉末又有蔡邕,采斯喜之法,为古今杂形,然精密闲理不如淳也。[27]

至此,小篆之祖已简化为李斯一人。但在李斯之后,小篆的传授系统至少有如下两种:

1、李斯—曹喜—邯郸淳—韦诞2、李斯—曹喜—蔡邕

李阳冰出,自云“斯翁之后直至小生”,于是,上述两种传统也逐渐被淡化,“李斯—李阳冰”的传统逐渐成为唯一的传统。李阳冰《上李大夫论古篆书》云:“缅想圣达立制造书之意,乃复仰观俯察六合之际焉。……常痛孔壁遗文、汲冢旧简,年代浸远,谬误滋多。蔡中郎以豐同豊,李丞相将束为朿,鱼鲁一惑,泾渭同流,学者相承,靡所迁复。每一念至,未尝不废食雪泣,揽笔长叹焉。天将未丧斯文也,故小子得篆籀之宗旨。”[28]前文已经提到,极有可能受到了唐代古文运动的先驱者萧颖士等人的影响,李阳冰未尝将东汉蔡邕及魏晋的小篆传统放在眼里,与后来的韩愈直接孟子的理想异曲同工,李阳冰的目标是直接秦代李斯的传统。

在李阳冰之后,小篆的传统至少也有如下几种:

1、李阳冰—郭忠恕2、李阳冰—释梦英3、李阳冰—王文秉4、李阳冰—徐铉5、李阳冰—徐锴

然而,似乎只有“李阳冰—徐铉”的传授系统得到后世的最广泛的认可。

当然,李阳冰小篆的书史地位也不是没有受到过怀疑,尤其是在清代。钱泳《书学》云:

学篆书者,当以秦相李斯为正宗,所谓小篆是也。……观徐鼎臣所摹《峄山》、《会稽》、《碣石》诸刻,尚得秦相三昧,而唐之李少温,宋之梦英、张有,元之周伯琦,明之赵宧光,愈写愈远矣。[29]

康有为《广艺舟双楫》云:

李少温以篆名一时,自称“于天地、山川、衣冠、文物皆有所得,斯翁以后,直至小生。”然其笔法出于《峄山》,仅以瘦劲取胜,若《谦卦铭》,益形怯薄,破坏古法极矣。……少温生后千年,旧迹日湮,古文不复见于世,徒以瘦健一新耳目。如昌黎之古文,阳明之心学,首开家法,斯世无人,骤获盛名。岂真能过出汉人,空前绝后哉![30]

刘熙载亦云:

李阳冰篆书,自以为“斯翁以后,直至小生。”然欧阳《集古录》论唐篆,于阳冰之前称王遹,于其后称李灵省,则当代且非无人,而况于古乎![31]

究其原因,大概是清代乾嘉以后,文字学、金石学日盛,出土金石日多,学者眼界为之一阔,因而对李阳冰的小篆乃至唐人小篆在整个书法史上的真实地位产生了怀疑。一旦对李阳冰的小篆产生怀疑,那么对于学习李阳冰的徐铉的小篆,也就可想而知了。但徐铉的小篆,在文字学方面的意义仍不容忽视。

关于“李斯—李阳冰—徐铉”这样一个小篆的传授系统,本文对它的由来略作考察,其结果并不是要全盘否定这个传统。本文所希望的是,今天的我们,也许大可不必拘泥于这个似乎具有唯一性、权威性的传统,而更应该关注在此之外的其他小篆传统,关注并非直线发展——多种层次(作者上至帝王、名宦、集贤学士、翰林待诏,下至佚名书手),多种类别(正体或杂体)——远为复杂的小篆的历史。

END

衣雪峰,1977年4月生,山东栖霞人。中央美术学院博士,北京印社社员。曾任教于山东艺术学院,现任教于北京体育大学。2003年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书法专业,获学士学位。2007年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师从王镛教授,获硕士学位。2012年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师从王镛、薛永年教授,获博士学位。著有《衣雪峰书法篆刻集》《澡雪集:衣雪峰作品》等。主要论文有《从李阳冰到徐铉:小篆的唐宋变革》《安史之乱、古文运动与八世纪小篆风格的转变》《若希斋藏文字砖述略》《后千甓亭藏邺城陶文略述》《观海山房藏齐国陶文概述》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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