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沙孟海(1900-1992)原名文若、字孟海,号石荒、沙村、决明,鄞县沙村人。出生于名医书香之家,幼承庭训,早习篆刻,曾就读于慈溪锦堂学校,1914年,入读宁波浙江省立第四师范学校。1929年,任国立中山大学预科国文教授。1932年,任民国教育部秘书。1949年,任浙江大学中文系教授。1952年,任浙江文物管理委员会常务委员。1963年,任浙江美术学院书法篆刻专业教授。1979年,任浙江美术学院书法篆刻专业硕士研究生班导师。1979年,当选西泠印社社长。1980年,任西泠书画院院长。1981年,任浙江省博物馆名誉馆长。1981年,当选中国书法家协会副主席。1982年,当选中国书法家协会浙江分会主席。1989年,任浙江美术学院(现中国美术学院)终身教授。

《沙孟海翰墨生涯序》

启功

我初次拜观沙孟海先生的字,是在北京荣宝斋。我既没见过沙老先生的面,也没看过他执笔写字。但从纸上得到的印象,仿佛有一股热气扑面而来。看他的下笔,是直抒胸臆地直去直来;看他的行笔,可算是随心所往而不逾矩。笔与笔、字与字之间,都是那么亲密而无隔阂。古人好以“茂密雄强”形容书风,於是有人提出“疏可走马,密不通风”之喻,其实凡是有意的疏密,都会给人“作态”之感。沙先生的字,往深里看去,确实有多方面的根底修养;而使我最敬佩处则是无论笔的利钝,纸的精粗,人的高低,好象他都没看见,拿起便写,给人以浩浩落落之感。虽年逾八旬,眼不花、手不颤,无论书信、文稿,都是不超出一厘米的小字。这只能归之于功夫、性格、学问、素养综合的效果吧!

2 3后来有机会见到了老先生,看他腰杆笔直,声音沉厚洪亮,接谈得知,他长我十二岁,真令我自愧蒲柳先零了。每见先生,总是以忘年相待。当我在“条件反射”的情况下执礼毕恭时,先生说:“你再客气,我不和你作朋友了!”我不由得大笑,所笑不是别的,而是觉得像小孩所说:“我不跟你好了”似的。这句老天真的话,可惜当时没有拿录音机录下保存。我每到杭州,必登门拜谒,坐在小客厅里,先生也不太让谁上座,随便各找坐位,就谈起天来。经过两三次,我发现一事,先生都是随手拿一把小椅靠房门处一坐。本来很自然,但仔细想来,那是这个屋中最末一个位子,是主人的位子,於是小中见大,使我得窥先生律己待人是如何严格的了。

4每次酒席、游览之会,都不免有当场写字题诗的活动。我如果有甚临时打油小诗,写出稿来总要先呈先生看过,先生常常郑重地指出“这句不好!”我有时因为没明白不好何在,又当怎改,再问先生时,先生加重语气说:“就是不好!”我在这“一喝”之後,也知道怎么不好和怎么改了。这一喝的情谊。应该有多么大的分量啊!

6 7先生近年正在编辑有关书法史的一部稿子,许多方面,总是很轻松地交换意见。为什么说“轻松”,因为先生从来不摆出“不耻下问”的架式或口气,这样我也才毫不顾虑地陈述管见。有时拿过一篇写出的稿纸,让我逐句看,我也“忘其所以”,指手划脚,先生竟像记笔记似的一字字在稿纸上改。事後,我清醒过来,大为后悔失礼,而先生却欣然点头,似乎肯定了我背诵功课的及格。

8由于居住南北甚远,我获陪杖履,次数并不太多,每次见面,也不一定都有甚麽问题讨论,默然片刻,也觉得有“虚往实归”之获。

近几年先生有一件痛心的事,我见面时不敢慰问,以免引他伤心,他只有“唉”了一声,就很明显地找个话题说起。可知他是能事事自寻排遣的。

8 9我闻:静者多寿、学者多寿、书家多寿,我再补充一句:“人所敬爱的人,必然多寿!”

我的学书经历和体会

沙孟海

学书六十年,东涂西抹,一无所成。《文化娱乐》编缉部要我谈谈学书经验,很惭愧,“如鱼饮水,冷暖自知”,实在没有什么好的经验可谈。

我自觉漫长的六十年中间,早一时期是“彷徨寻索”,走了不少弯路。稍后是想“转益多师”,多方面吸收些营养来丰富自己。由于功夫不到,直到老年,写不出什么名堂来。

1011我早年“彷徨寻索”的过程是这样的:十四岁父亲去世,遗书中有一本有正书局新出版影印本《集王书圣教序》,我最爱好,经常临写。乡先辈梅赧翁先生(调鼎)写王字最出名,书法界推为清代第一。我在宁波看到他墨迹不少,对我学习《王圣教》,运笔结体各方面都有启发。只因我笔力软弱,学了五、六年,一无进展,未免心灰意懒。朋友中有写《郑文公碑》、《瘗鹤铭》诸体笔力矫健,气象峥嵘,更感到自己相形见绌。为了藏拙起见,我便舍去真、行书,专学篆书。先父在世时,也写篆书,刻印章,我约略认识一部分篆文。家里有《会稽刻石》。《绎山刻石》,书店里又看到吴大澂篆书《说文部首》、《孝经》、《论语》,喜极,天天临习,加上老一辈的称赞,劲头更足。由于篆书写的人少,一下子出了小名声。在中学求学时,星期天常为人写屏,写对。但上下款照例应写真、行书,还是见不得人,经常抱憾。后来见到商务印书馆影印梁启超临《王圣教》,《枯树赋》,结体逼似原帖,但使用方笔,锋棱崭然,大为惊奇。从此参用其法写王字,面目为之一变。再后几年,看到神州国光社等处影印的黄道周各体书,也多用方笔,结字尤新奇,更合我胃口,我就放弃王右军旧体,去学黄道周。与此同时,我结识钱太希先生(罕)。他对北碑功夫很深,看他振笔挥洒,精神贯注,特别是他结合《张猛龙》与黄庭坚的体势来写大字,这一境界我最喜爱,为人题榜,常参用其法。我也曾按照康有为《广艺舟双楫·学叙篇》所启示的程序临写北碑,终因胆量欠大,造诣浅鲜,比不上别人。伹这一过程也有好处,此后写大字,参用魏碑体势,便觉展得开,站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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廿三岁,初冬到上海,沈子培先生(曾植)刚去世。我一向喜爱他的书迹,为其多用方笔翻转,诡变多姿。看到他《题黄道周书牍诗》:“笔精政尔参锺、索,虞、柳拟焉将不伦”(宋荦旧跋说黄字似虞世南、柳公权),给我极大启发,由此体会到沈老作字是参用黄道周笔意上溯魏、晋的。我就进一步去追黄道周的根,直接临习钟繇、索靖诸帖,并且访求前代学习钟、索书体有成就的各家字迹作为借鉴,如唐代的宋儋、宋代的李公麟、元末的宋克等人作品,都曾临习取法。交游中任堇叔先生(堇)写钟字写得极好,我也时常请教他。这便是我“转益多师”的开始。上海是书法家荟萃的地方。沈老虽过,吴昌硕(俊卿)、康更生(有为)两先生还健在,我经人介绍分头访谒请教。康老住愚园路,我只去过一趟,进门便见“游存庐”三大字匾额,白板墨书,不加髹漆,笔力峻拔开张,叹为平生稀见。吴老住山西北路,我住海宁路,距离极近,我经常随况蕙风(周颐)、冯君木(幵)诸先生到吴家去。在我廿五岁至廿八岁四年中间,得到吴先生指教较多。听他议论,看他挥毫,使我胸襟更开豁,眼界更扩大。我从此特别注意气魄,注意骨法用笔,注意章法变化,自觉进步不少。三十岁左右,我喜爱颜真卿《蔡明远》、《刘太冲》两帖,时时临习。颜又有《裴将军诗》,或说非颜笔,伹我爱其神龙变化,认为气息从《曹植庙碑》出来,大胆学习,也曾偶然参用其法。我对历代书家也不是一味厚古薄今的。我认为临摹碑帖贵在似,尤其贵在不似。宋、元以来诸名家作品,仅有超越前人之处,我都引为师友,多所借鉴。篆书,大家学邓石如,我也同时取法王澍、钱坫。隶书,明以前人不足学,我最爱伊秉绶,也常用昌硕先生的隶法写《大三公山》、《郙阁》、《衡方》。行草,我对苏轼、黄庭坚、米芾、祝允明、王宠、黄道周、傅山、王铎都爱好,认为他们学古人各有专胜,各有发展。抗日战争期间,避地到重庆,手头无碑帖,只借到肃府本《淳化阁帖》一部,择要临习。我对第十卷王献之书下功夫较多,尽管有伪帖,我爱其展肆,多看多临,有时会有新的境界出来。因想到传世王铎墨迹多是临写古帖,取与石本对照,并不全似,甚至纯属自运,不守原帖规范,这便是此老成功的所在。昌硕先生临《石鼓文》自跋说:“余学篆好临《石鼓》,数十载从事于此,一日有一日之境界”,也是这个道理。世人或讥评吴昌硕写《石鼓》不像《石鼓》,那便是“门外之谈”。

15我的“转益多师”,还自己定出一个办法,即学习某一种碑帖,还同时“穷源竟流”,兼学有关的碑帖与墨迹。什么叫穷源?要看出这一碑帖体势从哪里出来,作者用怎样方法学习古人,吸取精华?什么叫竟流?要找寻这一碑帖给予后来的影响如何?哪一家继承得最好?举例来说:钟繇书法,嫡传是王羲之,后来王体风行,人们看不到钟的真帖,一般只把传世钟帖行笔结字与王羲之不同之处算作钟字特点。我上面说到宋儋、宋克等人善学钟繇,曾作借鉴,便是“竟流”的例子。“穷源”的例子:郑杓《书法流传之图》把虞世南、欧阳询、褚遂良、颜真卿诸家统统系属于王羲之、王献之下面,一脉相传,这是不妥当的。欧阳询书体,远绍北魏,近接隋代《苏慈》、《董美人》方笔紧结一派。宋元人不重视南北朝隋代碑版,或者未见前代有些碑版,妄指欧阳询真、行各体全出二王,太不切实际。又如:苏轼曾称赞颜其卿书法“雄秀独出,一变古法。”宋人看到前代碑版不多,只见其雄浑刚健,大气磅礴,非初唐诸家所有,所以这样说。事实上各种文艺风格的形成,各有所因。唐人讲究“字样学”,颜氏是齐鲁旧族,接连几代专研古文字学与书法,看颜真卿晚年书势,很明显出自汉隶,在北齐碑、隋碑中间一直有这一体系,如《泰山金刚经》、《文殊般若碑》、《曹植庙碑》,皆与颜字有密切关系。颜真卿书法是综合五百年来雄浑刚健一派之大成,所以独步一时,决不是空中掉下来的。我用上述方法来对待历代书法,学习历代书法。是否合理,不敢自信。

16 17古人说,“业精于勤”,我对书法平日懒于临习,一曝十寒,实践不够,所以成就不多。自从林彪、“四人帮”粉碎以来,全国形势大好,文艺得到了春天。我虽八十之年,还是壮心未已,正想与中年人一道继续学习,继续上进。昌硕先生诗:“谓我何求颡有泚,八十翁犹求不已”,我写这篇检查,切盼书法界同人论定是非,匡我不逮,给我南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