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到一些专家言说写意画的文章,近年也没少听到对写意画的种种议论。“困境”论与“失语”说不绝于耳。

大写意画的困境是一种客观状态,不言自明。大写意画的失语是何原因所致?未见专家有令人满意的透析。读后笔者不但未能对此困境与失语有所释然,更加不明白写意画是好是坏,是该发扬抑或是该令它自生自灭。似乎论说中的写意画并不足以代表“中国”,因而它的“套路”也就老套了,那么“困境”也就活该!——逻辑上是:去死吧……那笔者就疑惑起来:还讨论写意画的境遇干嘛?而专家对某些当代大写意画家的推扬,似乎又说,不失为典范,这样的典范已然突围成功了。

不禁想说几句。

伟大的鲁迅先生固然忒伟大,至少在20世纪。他的一切思想与话语都似乎是金玉之言。他当年尖锐批评的文人写意“两点是眼,不知是长是圆;一划是鸟,不知是鹰是燕。竞尚高简,变成空虚。”尖锐是极尖锐,然而揆诸中国写意画史,我自觉得孤陋寡闻,从未见到哪位写意画家的哪幅名作是此水平!大概这是如今盛行的某些纯抽象水墨作品吧。其实古人还真是惭愧未达此概括抽象境界——连那大写意的巨手徐渭与八大山人也到不了这个水平。对不起,这显然是鲁迅先生的夸大其词与偏激式思维,一如他的“誓死不看中医”一样。鲁迅式的思维与表达方式其实有客观的洞见,同时也不免于主观的偏见,这似也毋庸讳言。至今天,对于任何思想巨人也要辩证地看,如果非要说那概括抽象的写意极致,其实文人画与写意画(二者有重叠但并非完全相同)相比于我们远古彩陶上的抽象与几何(归纳所致)图纹要逊色多了!难道也要大加挞伐不成?

1宋 梁楷 泼墨仙人图

其實,世事都是物極而反。當唐宋(尤其是兩宋)把中國式的寫實主義推向高峰後,畫史至宋便開始了潛在的轉化。其實徽宗朝的“宣和樣”其畫品藝術性之高,絕不是今時流行的工藝化的寫實(類似照相作品)工筆畫所可比擬的。今時尚中的所謂工筆畫多是摻雜了洋味兒的工藝品,或東洋味兒或西洋味兒,氣味全乖。但評委們大多覺得認真,有如老板藏家們覺得功夫了得壹樣。這也是吳昌碩、齊白石式走紅太久了的壹種逆反。君不見如今餐飲業壹片辣味?管妳什麽江南河北、魯川晉粵?世人味蕾之匱乏,只壹個辣字了得。世人繪畫之眼福,只壹個漂亮了得。所以,黃賓虹也差不多被貶成了今之米南宮眼中的顏清臣了——“醜怪惡劄之祖”!

2齐白石 草虫

壹屆全國美展的中國畫展品中竟無寫意畫的片土,我們的專家們竟還在直接間接地詛咒大寫意,夫復何言!大寫意不知何時成了眾矢之的,又不知何故成了萬惡淵藪!還是偉大的魯迅先生說過,他翻閱歷史壹看,滿紙寫著“吃人”二字。難道這是可取的歷史觀?如果依此推理,中國五千年以上的文明史便只有惡心了。可悲摧的是,新文化的思潮徹底摧枯拉朽了中國的“封建文化”,卻至今也未真正建立起壹種令人信服而滿意的“新文化”。令人遺憾的是,我們幾十年來卻不斷要傷心地面對世風日下與人心不古。這恐怕是魯迅、胡適、陳獨秀、錢玄同等先生們始料未及的吧。

傳統本身是進行時,它是壹種民族的、區域的、文化的延展形態。任何傳統在後人眼裏都不會是滿目黃金,也不會是滿眼垃圾。如今,西風烈的百年,對於傳統主義思想世人最易於給戴上的便是“保守主義”或是“民族主義”(還要加上“狹隘的”)帽子,然後,就如“文革”階級鬥爭論調壹樣——戴上了這壹類帽子,妳的前途也就完蛋了。於是乎,“國際主義”與“世界主義”的胸懷與視野何其高遠!可是,還是偉大的魯迅先生不是也說過“越是民族的,就越是世界的”嗎?那麽,水墨寫意畫是不是“民族的”?如果是,它應該是“世界的”才對呀!以筆者陋見,大寫意正是中國獨有的,中華文化獨造的,它可以在“世界藝術之林搖而擺將過去”(傅抱石語)的吧!可偏偏我們在今天已與它漸行漸遠了!不唯漸行漸遠,而且還有不少人對它視如罪人,深惡痛絕!世人避難就易地把工藝化商業氣媚俗的繪畫捧上祭壇的同時,還要對寫意畫踏上壹萬只腳。悲哉!中國寫意!

請不要忘記,中國寫意畫裏深蘊著古代中國精英人士的精神信仰!它承載著壹代壹代知識精英心靈的“生命不可承受之輕”。而至於末流的文人或寫意畫並不足以代表中國繪畫的人文高度,難道被黃賓虹批評為“為君學”的朝臣院體畫的媚帝王與市井氣十足的媚世俗的工匠畫便十分值得肯定嗎?

3黄宾虹 青城山雨

寫意畫之難成世人皆知,“兒童畫”與“老幹部畫”有益於社會人生,無可厚非。但把梁楷、黃公望、倪瓚、董其昌、徐渭、八大山人、齊白石、黃賓虹等人拉來調侃或者壹槍擊殺,根本上就是荒謬的,也是毫不客觀的。當年的中國畫變革派——包括中國社會的新派人士蔡元培思想的繼承者們,如徐悲鴻、林風眠們卻義無反顧地擡舉過齊白石,也是太有趣了。如果我們不會天真地以為齊白石不過是謬享大名的話,我們透過歷史的塵霧,仍應確認齊白石、黃賓虹們的光彩,仍應對徐渭、八大之流的藝術心匠致以敬禮才是。黃公望、董其昌們也是中國畫史的驕傲——不要太在意“西方學者”們如高居翰等先生們對中國畫史的解讀與評價。所謂中國繪畫元明清日漸衰敗論不過是海外立場的武斷之論。中國寫意畫的獨到與價值,還真不是壹些外國學者能壹言九鼎定讞的。我們被外來文化與思潮左右得太多了,壹如我們被本土文化與傳統禁錮得太久了壹樣。

我們應該清醒,是象形表意的漢字及其藝術的書寫的學問(書法以及相關的小學、金石學、碑版學等)產生了中國式審美——當然,還有哲學(玄學)、詩意的全面滲透,才撐起了中國畫的骨體並凝就了中國畫的靈魂。這與西洋畫以宗教學、神學、科學、邏輯學、實證主義思想為基礎不壹樣。有此不壹樣,才有了中國畫的靈魂與體貌!而所謂疏體密體、工筆寫意、丹青水墨都是外在樣式,無關本質。

诚然,人是第一位的,文之所化是第二位的。什么“人”的何种“文”——不同的“取会风骚之意”将决定中国写意的大小高下深浅雅俗,如此而已,岂有他哉?!

写意画之今日“缺席”,依拙见,正是当下人文精神与艺术功力双向贫乏之彰显。当知识精英日渐犬儒化,当思想辉光与独立人格日渐消逝之时,写意画已然徒具躯壳了。

魂兮归来!为写意画招魂。当年李可染先生制“可贵者胆”“所要者魂”二印,用之今日何其及时!

今之写意,当与时俱进,然一切不可作庸俗解、功利解。

“缺席”之写意画,实乃传统人文精神之“失语”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