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白砥写过一篇《“丑”之为美——兼论书法的审美标准》,是在台湾华梵大学国际书学研讨会上作为学术交流的论文。“丑书”的名字好几年前就已出现,从最早的字面来理解“丑”是贬义的,是一个不好听的字眼,但“丑”跟“美”是一个相对的概念。
普通人对“美”、“丑”相对概念的理解常常会出现偏颇,认为美是对的,丑是有问题的,跟我们小时候说的好人与坏人一样,判断的标准很简单、粗浅、低级。每个人的审美标准不尽相同,它也因时因地不同而不一,因为我们生存的这个世界很复杂,所以“美”、“丑”从简单的一元去理解肯定是初级的。白砥告诉我们有必要从艺术审美这个角度,对“美”与“丑”作一些理解、判断、认定。但是高级的或者深层次的东西,往往需要我们花大学问去探讨与体验。
刘正成前段时间在北方做了几个关于“丑书”的讲座,指出颜真卿、柳公权、苏轼、黄庭坚等人的字,都在“丑书”之列。当然这是站在某种角度上看问题,这种角度不一定符合大众的审美标准。后来的金农、郑板桥、傅山、八大山人等也都可列入“丑书”之列。当代则有王镛、沃兴华、刘彦湖、于明诠、曾翔、王冬龄、石开、程风子、何应辉,还有就是白砥教授,皆为活跃于当今书坛有实力、有思想且影响力很大的书家。但用“丑书”这个名字,扣在这些书家头上,为达到某种所谓“拨乱反正”的目的的人也大有人在,甚至有些是别有用心的目的。
白砥认为如果有“丑书”,那就一定有“丑画”。在古代是否有“丑画”这个概念,目前未作查证,但如以“丑书”来对照,“丑画”必定存在。绘画可以有中国画和西画的比较,而书法却没有,很难解释。我们知道西画传统以文艺复兴为高峰,它走的是写实的路线,法国的卢浮宫里有几千件油画,其逼真程度让中国画“汗颜”。如从判断“丑书”的立场看,是不是把中国画放在这些西画面前就变成“丑画”了?
黄宾虹、齐白石、潘天寿、李可染等大师的写意画放在工笔画前面都变成“丑画”了呢?因为中国画摹仿自然的写实程度上跟西方油画相比,那完全就是小儿科,其比例、透视、明暗、色彩,绝对比不了。当然最接近自然的还有照片,西画和照片比,西画也差一点,这样说来中国画必然是“丑画”了。
黄宾虹曾经讲过一句话:“西画以能品为极点,国画以能品为起点。”说的是西画画到逼真就是终点,而中国画画到像才是刚刚开始。白砥告诉我们中国书画做到技法上精致后,还有一个返璞归真的过程,这就是中国传统美学中的“反”(返)境。我们追求古意,肯定要把前期的锋芒棱角逐渐抹去,使它里面的东西变得质朴。
譬如看一幅书法作品中的线条有没有火气,一个结构有没有火气,便是检验是否到达“反”境的一种判断。有火气说明底蕴还不够深,没有火气则说明见古意,如赏玉之通透老浆,晶莹而润,绝非新玉所能比拟。老子所谓大巧若拙、大辩若讷、大音希声,即是这种“反”境的呈现。白砥老师强调“反”境是中国传统美学中高深玄妙的境界,西方人理解不了,普通的中国人也很难悟及达到。所以中国的艺术家想要理解到它,则必须有传统的哲学、美学修养,技术的东西大家通过一定时间训练都能学到,而精致之后的返归,如没有中国文化精神涵养的艺术家既不能理解,更谈不上去追求了。
白砥说现在很多人认定王羲之所处的魏晋时代是书法艺术的开始,其实是把篆隶时代的古人贬低了。从甲骨文到王羲之时代,中间还有1000多年,这其间的书法表现性水平已经很高。我们现在看到的很多汉碑,如张迁碑、石门颂、乙瑛碑、夏承碑等等,其厚重、古朴、大巧若拙的美感是后来人无法比拟的。唐代的隶书碑刻和汉代相比,达不到汉代隶书水平,清代隶书复兴后的书家创作,也似难与之相匹。很多人对“丑书”的判断与理解、认识、批判都是建立在对王羲之书法的偏面理解上,觉得自唐太宗后一千多年来将王羲之奉为“书圣”,就认为王羲之是十全十美的,比历史上所有的书法水平都高。假如你不去学王羲之而去学甲骨、金文、汉碑、北碑等古朴的书法,那肯定是“丑”了。显然这种认识站不住脚。因为美具有多样性,可以互补。
上海的已故书家任政,他学二王形成自己的风格。我们今天报刊上的行书印刷体为他书写。他的书法工稳匀称、笔线细腻、漂亮甜美,几乎可为“美”的代表书体。如果把王羲之的《兰亭序》放在旁边,估计很多人会觉得《兰亭序》也变“丑”了,因为《兰亭序》不匀称,结构左右挪让,点画时见并笔,更不必说钟繇、陆机及更早的文字了。所以美与丑是相对的,是可以相互转换的。只有认识了美与丑的相对性,艺术审美才能达到一定的深度。
白砥认为,中国艺术如不从意境上判断,不从传统美学的深层内涵上理解,而只从表面形式的优美与否作为衡量标准,是很难理解中国画不求写实、中国书法不求漂亮的事实的。而一些人以扣“丑书”的帽子来打击具有深层传统审美思维同时又能不断创新的书法家,其实是不懂传统文化精髓的表现。
白砥强调,如果艺术完全以技术作为衡量标准,那艺术就变成了工艺。艺术需要什么?需要思想,无论是画家还是书法家,首先需要有自己的审美,形成自己的艺术风格。没有风格的艺术作品以及艺术家,艺术史上是留不住的。当然,如果缺少技术含量,新创的东西也同样没有存在价值。这里面存在思想与技术的结合,对中国文化精神理解越深,技术含量越高,风格越独特,创造力越强,才能成为时代与历史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