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宗颐,(1917- )字伯濂、伯子,号选堂,又号固庵,祖籍广东潮州。著名国学大师,香港中文大学、南京大学等学校名誉教授,西泠印社社长。根据他自己的归纳,其著述可分为:“敦煌学”、“甲骨学”、“词学”、“史学”、“目录学’、“楚辞学”、“考古学”(含“金石学”)、“书画”等八大门类,涵盖之广,著述之丰,可谓近代少有。
饶氏的书法在近代极具代表性,其书《青天歌》可以见到不单只是其书法的造诣,也可以窥见其书法主张,这一首用元代长春真人丘处机的《青天歌》韵写成的长诗,可谓是其论书诗的长卷,把饶氏对书法的看法、主张都概括地写出来。
《青天歌》这首长诗,不少人以为是徐文长的诗作,后来才考出来是元代全真教的丘处机所作。饶氏对徐文长这个书法卷及这首丘处机的诗,做过不少研究,并曾发表文章讨论它。在十余年前,他在巴黎大学任客座教授之时,“自顷旅居,久疏笔研,惟暇复抚琴,睡足饭碗,重温去岁此作(选堂教授书青天歌卷),弥有所悟,用广其意以论书云”。
他在跋语中,提及抚琴,是因这一首论书诗,表达他对书法之体悟,以为书法一事,尤其行草之作,与音乐之韵律节奏,有极其相关之处,所谓“乍连若断却贯串,生气尽逐云光驰,一波一撇含至乐,鼓宫得宫角得角,肥瘦干湿浑相分宜之”(论书诗中句)。
饶氏之以书法相通与音乐之论点,实开论书的一个新观点,也可以作为百艺之理皆相通之明证。古人书画同源,其实书、画、篆刻、音乐、雕刻等,何尝不是同出于一源呢?
饶氏在甲骨学中,著述甚丰,较之昔年研究甲骨之“四堂”——罗学堂、王观堂、郭鼎堂及董彦堂,有过之而无不及。而四堂之中,唯罗雪堂、董彦堂能甲骨书法,罗学堂以金文笔法写甲骨,董彦堂书甲骨,则以肥厚为主,饶氏书甲骨,着意在甲骨文的古拙笔意,而用笔不拘于丰厚或瘦硬。是罗雪堂、董彦堂、简经纶、叶玉森、丁辅之诸家之外,另一面目。
饶氏对楚国文化,著述亦多,对楚国传世的名迹“缯书”,亦有不少专者,他对楚缯书中的文字的书写,时有涉笔,曾有论近世书法者云,中国当代能写缯书者,台湾王壮为氏及饶选堂教授,可称并世两雄。
至于简牍书法,由昔年出土之流沙坠简,到今日新出土之竹木简,饶氏都有深入研究,临摹汉简的书写,亦时有所作。汉简本是西陲军民人等手笔,而饶氏以文人气韵之笔触,写古人俗书,不入古意而有创意,是他广为人知的一种书体。
饶氏除了对古文字的书写着意研究之外,他早期书法,是植基在唐朝欧阳询及颜真卿两家,尤其于欧书九成宫醴泉铭及颜书麻姑仙坛记下过很深功夫,到现今,他的行楷书,结体近长方形,有轩昂之态,就是受到欧阳询书法之影响。
唐碑之外,他对龙门造像、爨宝子、前秦广武将军碑、张猛龙碑、石门铭等魏晋碑刻,也一样下过很大功夫。《饶宗颐翰墨》这本书画册之中,有几幅碑体的字,可以见到他在这方面的造诣,而饶选堂教授的碑体书法,一洗清代写碑体的人那一种狰狞习气,但亦没有赵撝叔之后,写北碑者剧媚之态,他用了行草书笔意来中和碑刻字体的板刻,为写北碑者开一新路。书画册中有一幅北魏《王苌墓志》,可以窥见他在这方面的成就。
清代以来,因吉金栗石的书体盛行,不少书家变得专趋尚古,而少注意及行草书法,但绕教授却力主不偏废任何一时代的有特色作品,故他于明末清初书家的行草书法,绝不因其时代较晚而忽视他。
他在其所著之《论书十要》中,就有一则提及晚明书法者:“明代后期书风丕变,行草变化多辟新境,殊为卓绝,不可以其时代近而蔑视之。倘能揣摩功深,于行书定大有裨益。”
而他对明末清初之黄道周、倪元璐、张瑞图、陈老莲、八大山人、王觉斯等人的书法,都着力吸取其变幻多端之结体,神龙夭矫的行气,干湿变动的笔法,这一些都一一融入在他的行草书中,故此他的行草书法,在强烈之自我面貌之中,见到晚明书风的奇气。已故冯康侯老师昔日曾云饶教授所书的行草书,带有黄道周、王觉斯之奇变,又有章草古朴之意,奇正相生,自成面目,确是知言。
近十年来,饶氏又再转向隶书的书写,他本来对汉简书体,浸淫不少年月,而对新近出土的秦汉简帛诸书,更是悉心研究,他以为这些新出土秦汉书法墨迹,“奇古悉如雅画,且皆是笔墨原状,无碑刻折烂,臃肿之失,最堪师法”。他就是在这一些秦汉人真迹中,参以秦汉诸刻,尤其是张迁、华山、乙瑛、孔宙诸碑,求取汉隶之真貌,故此其隶书浑厚古朴,于拙重中取意,又成他近年书法一大特色。
他在其《自书学书经过附梨俱室兀坐图》的题跋中阐述(笔者译):我从小学习书法,从大字麻姑仙坛入手。父亲朋友蔡梦香先生,让我参考学习魏碑。于张猛龙爨龙颜写数十遍,故略窥北碑发展途径。欧阳询尤为喜欢。后来又重新学钟繇王羲之。中年时在法京见唐拓化度寺、温泉铭、金刚经诸本,有所感悟。练习许久,故于敦煌书法,妄自揣摩着论,收获非常少。我曾说大篆演变到今隶,两汉碑碣实际起到桥梁作用。而近百年国人不懂得宝贝,简册真迹实际更能发人神智。清时以碑帖两种为显学,实际上应该加上简册为三,才成鼎足之局。学习书法的人,可是要留意啊!以上五种皆是我的日课,合为一辑。书写体态复杂深奥,只能依靠临摹,并且多学几种字体多师,骨力必自然出来。略记学书经过,求教各位大雅君子。
何怀硕在《饶宗颐书画集》所作的序文《率性随心,元气淋漓》中对其评价:
近代中国学术或文艺有大成就,而其名号曰“堂”者,有观堂、雪堂、鼎堂、槐堂、彦堂、语堂等。诸堂多为书契金石文字与历史考古大家,槐堂为书画家,语堂为文章家。而集诸堂于一堂,于文字、考古、历史、文学、书法、绘画诸项,学艺兼美者,是为选堂。
……
沈括认为传神可以通过“合理”或“造理”来达到,目的是要“回得天机”。他说“书画之妙,当以会神,难以形器求也”。苏东坡与米芾都重常理、意气、天真、生意,可说把“神”扩充到更大范畴。从此,理、趣、气、韵、逸气、风神、性情、得意等,成为文人画家追求的最高鹄的。
选堂先生的书画,清狂跌宕不可一世,温文雅逸莫之与京。在当代,只有溥儒有此浓馥的书卷气。但溥画失枯梗瘠薄,其笔法过多“作家”气。选堂先生笔墨丰润华滋,行笔自由放任;若无绳墨,却自有法度。
书卷气不是“行家”所能有,全由学问涵养而来。渊博的学识与高旷的诗怀,使选堂先生书画的造诣非寻常画人所能相提并论。其境趣不论是空灵雅淡,或奇峭野逸,或老辣拙涩,皆第一等品位。就笔墨技法言,选堂先生行笔可谓真正到了恣肆纵横、从容自得的境界。其线条不仅写状物象精神,亦不仅合乎中国书画用笔含蓄内敛之道,更重要的是能体现由作者自我性情学养而有的神韵与趣味;在轻重疾徐,抑扬转折之间,表现了一种形而上的玄奥之美。这种精神性的笔墨,不可方物,也难以言诠,而饶有余味,这正是选堂先生最不可企及的成就。在笔法之外,选堂先生的墨法与水法也别有天地。墨色变化多端,不仅五色具而已,主要便在水的运用。元气淋漓,氤氲滋润,全靠水法。游笔戏墨,皆藉水之运用,而有浓淡盈枯之变化,目的在抉发宇宙生命之情致,立万象于胸中,传千祀于毫翰。万象与千祀者,宇宙也。如果笔法所作成的线条是时间,墨象所表现为空间,则水的运用乃生命之气息。所谓形而上玄奥之美者,乃由时空与生命之体悟而形诸笔墨者也。